大郎越想越不是滋味,有心拿大鐵勺將那老騙子的腦門拍出個坑來,可思前想後,到底沒敢——話說回來,他要是真有這個魄力,也不必跟著人學徒跑堂了,打家劫舍豈不更能財源滾滾?
對爹娘的打算和大哥的鬱結,程潛並不是完全的懵懂無知。
他算不上早慧,與那些什麼七歲成詩,十三拜相的神童無法相提並論,只是普通程度的心眼多。
爹起早貪黑,大哥披星戴月,娘眼裡放了大哥和小弟,就放不下他了,因此在程家,雖然沒人打他罵他,也沒人拿他當回事,這些程潛心知肚明,他也天生識趣,盡量不聒噪討人嫌,有生以來干過的最出格的事,也不過就是爬老童生的大樹,聽一耳朵狗屁不通的聖賢書。
他兢兢業業,勤勤懇懇,把自己當成個小跑堂、小長工、小傭人——只是不當個兒子。
程潛不大知道做兒子是什麼滋味。
小孩子本該多嘴多舌,上躥下跳,但程潛既然不是兒子,自然就沒有多嘴與調皮的特權,他心裡有話,一概忍著不吐露,長此以往,話不能四散在外,只好鋒芒向內,在他小小的胸口中戳出了好多坑坑窪窪的心眼子。
胸有雨打沙灘的程潛知道,爹娘這是把他賣了,他心裡卻有點詭異的平靜,彷彿是早料到有這麼一天。
臨行,程潛那病秧子娘破天荒地下了床,顫顫巍巍地將他叫到了一邊,紅著眼眶塞給他一個小包裹,裡面放著幾件換洗衣服並一打發麵餅子,衣服不必說,依然是他大哥穿不了改的,餅是他爹頭天后晌連夜做的。
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,他娘看著他,忍不住將手伸進袖口掏了掏,程潛見她哆哆嗦嗦地摸出了一弔銅錢,那坑坑窪窪、顏色晦暗的銅錢突然將程潛冷漠的心弦微微撥動了一下,他像只凍僵的小獸,在冰天雪地里聳動鼻尖,嗅到了一點娘的味道。
可那一吊錢也被他爹瞧見了,男人在旁邊重重地咳嗽了一聲,他娘只好又含著眼淚將那吊錢揣了回去。
於是娘的味道如鏡花水月,忽悠一下,沒有容程潛聞個真切,就再次煙消雲散了。
「二郎來,」他那沒滋沒味的娘拉了程潛的手,將他領到了裡屋,走了沒有兩步路,就呼哧帶喘了起來。
她疲憊地找了一條寬板凳坐下,指著屋頂上吊著的小油燈,有氣無力地問道:「二郎,你知道那是什麼?」
程潛漠然地抬頭看了一眼:「仙人長明燈。」
這貌不驚人的小燈,是他們老程家的傳家之寶,相傳是程潛太奶奶的嫁妝,巴掌大的一盞,沒有燈芯,也不用燈油,古樸的烏木底座上刻著幾行符咒,它就能自行發光,長長久久地照亮那一尺見方的地方。
不過程潛老也想不通,這破玩意掛在這,除了夏天招蟲子之外還有什麼用途?
不過既然是仙器,也不必有什麼實際用途,只要在街坊鄰里時而串門做客的時候,能拿出來顯擺一二,對於鄉野村夫而言,它就是個可以世代相傳的寶貝疙瘩了。
所謂「仙器」,就是「仙人」刻了符咒的東西,凡夫俗子仿也仿不來——仙器品類眾多,用途更是五花八門,有不用添油的燈,不怕火燒的紙,冬暖夏涼的床等等,不一而足。
以前村口來過一個跑江湖的說書先生,說繁華的大城裡有用「仙人磚」壘起來的宅子,映著日頭如鍍琉璃頂,金碧輝煌得仿如皇宮,富貴人家用的飯碗外有一層高階仙人撰寫的符咒,可以避百毒,祛百病,打碎的碗一個瓷片就要四兩黃金,卻依然叫人追捧不已。
「仙人」,也就是「修真之人」,又稱「道人」或者「真人」——前者通常是自稱,聽著能顯得稍微謙虛一點。
據說他們以引氣入體、溝通天地為入門,修為再深,還可以辟穀不食,上天入地,乃至於長生不老、渡劫成仙……種種傳說流傳甚廣,但真仙人長著幾個鼻子幾隻眼,誰也沒見過,只是聽著神乎其神。
仙人們萍蹤不定,好仙器便是更加千金難得,達官貴人們趨之若鶩。
程家娘子彎下身子,殷殷地看著程潛,近乎討好地溫聲問道:「等二郎學成歸來,也給娘做一盞長明燈好不好?」
程潛沒有回答,只是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,心裡涼薄地想道:「想得美,你今天把我送出門,以後我不管學成學不成,是死是活,是豬是狗,我都絕不會再回來看你一眼。」
程家娘子倏地一怔,她發現這孩子不像父母,倒有點她娘家大哥的影子。
她大哥是她家祖墳上冒出來的那一小段青煙,從小不像農家子,長了個眉目如畫的模樣,父母傾家蕩產供他讀書,他也爭氣,十一歲上就考上了秀才,人都說她家落了個文曲星。
不過文曲星大概是不願在人間久留,還沒來得及考上舉人,就病得一命嗚呼。
大哥死的時候,程家娘子還小,有些印象已經模糊了,現在忽然回憶起來,那個人在世的時候,也是這樣,不管心裡是歡天喜地還是怒火蓬勃,他都只是這麼輕描淡寫的一眼,矜持得不動聲色,又讓人心生畏懼,怎麼都親近不起來。
程家娘子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拉著程潛的手,同時,程潛也不著痕迹地後退半步。
他就這樣,溫順而不置一詞地,將母子兩人的生離死別掐了個戛然而止。
程潛自認為他的所作所為並非出於怨恨,怨恨沒有道理——他的爹娘於他有生身之恩與養育之恩,就算他們的恩情半途而廢,養育了一半不要他了,那麼充其量也就是功過相抵。
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,心裡對自己說,爹娘眼裡沒他,這沒什麼,把他賣給一個三角眼的道士,這也沒什麼。